人物篇之萧饮云：幻梦

他习惯用棋来比喻人生。黑与白就像生和死，纵横十九变幻莫测，步步杀机，一步错，满盘皆输。
他不会错，也从未输过。但自负如他，也总会在赢了一场又一场之后忍不住回过头去想，如果在开局的时候走了另一步，会是什么样的结局……

（一）
“少爷，该起了。”
耳边轻唤的声音柔美甜腻，却不是自己听惯的那一个。
萧家少爷睁开午睡后不再乏力的双眼，清湛幽眸略扫过床榻边恭敬垂首的丫鬟，无言坐起。半敞中衣微微滑开，露出细致优美的锁骨。
下床伸手取过丫鬟手中的外衣自行穿戴，懒得理会那张讶异的微红俏脸……他大少爷更衣的乐趣也不是随便哪个丫鬟都能共享的。只是那个有幸的丫头……
“泠儿呢？”不经意的一问，刚睡醒的声音更显低沉磁性，加上原本就如和风版的质地，令新来的小丫鬟听的忘乎所以。
直到那双吊诡幽眸再度看向自己，扑面的一阵冷意才让她回过神来。
“泠，泠儿姐姐出门了。”
萧少爷挑眉，能让那丫头在他的起床时刻还没回来，大抵就是那里了。
挥退丫鬟，萧少爷盘腿坐在靠窗的横榻上。夕照的暮光自窗口慵懒投射，将方几上的黑白棋子照的光润通透。
抓了几颗把玩，没有合适的人选，萧少爷对弈的兴致并不浓。
整个萧府能与他拉锯一个时辰以上的，只有那西泠丫头了。那丫头也不知是在哪学来的棋艺，只说入府之前在飘香棋社洗棋子时耳濡目染学来点皮毛……她那棋艺要只算皮毛，那整个那溪棋城就没几个高手了。
倒不如说谋略有多好，那丫头下棋总是欠斟酌，没耐心，不懂深谋布局，只会见招拆招。却总有那么出人意料的几招，虽不足以在他手下制胜，也每每让向来运筹帷幄的他举棋不定一番。
很有意思的小丫头。听总管说是随兄长从山城赤岩过来寻爹娘的。自小没爹娘在身边的孩子，能生出那般与众不同的气质，倒也真令他意外。
萧少爷支颚暗思，晚风带着凉意与竹子的清香吹开了散落面颊的长发，耳际的碧色晃动着晶莹流光。
心情是惬意的，直到窗外有轻微的窃窃私语打破了静谧。
“哎哎，听说没有？”是个略显稚嫩的女音。
“听说什么？棋赛？当然听说了！整个那溪城都传遍了呢！”回应的女声听上去成熟一些。
“是呀是呀！本来比棋是很正常的事情，咱们那溪三天两头都有这样的事情。但这次是在那家棋社诶！谁不想去瞧个究竟啊！”第三个女声更为细气，语气也更为激动。
稚嫩女音紧接着发言：“没错！就是‘那家’棋社！还从来没有办过棋赛呢！这次却破天荒的连办三日！听说今天全城的姑娘都跑去看那位很少露面的老板了呢！”
“我有远远瞧见过一次！真的是俊俏非凡啊……”成熟女声语带向往，“跟我们家少爷不相上下……或者说，更胜一筹呢！”这一句，她的声音压的更低了些，却还是很清晰的传入了某位闻言挑眉的少爷耳中。
“听说最终优胜者会有特别的奖励！你们说，会不会是跟那天仙般的老板……”细气声音的暧昧话语还未说完便被成熟女声打断。
“哎哟！你别乱猜了！反正再怎么样也跟我们没关系啦！下棋是男人的事情，我们少爷又从来不去那种场合，咱们是连见都见不着的啦……”
三人的长吁短叹，随着渐远的脚步声，逐渐没了声响。
萧少爷食指轻敲脸颊，在白玉棋盘落下一子，决定在小丫头回来之前设一个难局等她来破，窗外短暂的小插曲就这样被抛诸脑后。

（二）
一般，不都是丫鬟为少爷梳发的么……
自己服侍的少爷突然要为自己梳理半干长发的时候，西泠脑中闪过这么一个疑问。
但也就是一个小小的疑问而已，并没有诚惶诚恐或其他。她始终没弄懂总管所说的丫鬟的自觉，不明白怎样才算是尽了一个丫鬟的本分，更学不会看主子的脸色做事。毕竟随兄长流浪这么多年，行业换过不少，丫鬟还是第一次当。
总之，顺着少爷的意思，总没错吧。所以少爷心血来潮要梳理她的头发，就让他玩呗。
自在的盘腿坐在榻上思索破局之法，背后柔软顺滑的发丝在修长劲瘦的十指间穿梭缠绕，交织出种种意蕴亲昵的气氛。
萧少爷支肘侧卧，幽眸惬意半敛，放任自己迷失在这种特别的气氛中，慵懒的挑起了话题。
“泠儿，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？”单手挑起一缕发丝放到鼻端轻嗅，淡淡的金木樨香是他喜爱的。
“回少爷，光顾着玩儿，忘了时辰。”丫鬟随口应着，倦懒凤眸灵光一闪，落下一子。
“去棋社了？”见她点头，又问，“哪家？”
“心悦。”
简单的两个字不出萧少爷所料，耳边回响起下午听到的对话，他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来。
“去看美男子了？有少爷美吗？”轻哼一句，语气很直接的表达了不屑。
“没。”她再不懂看人脸色，也听出来少爷的语气有多危险，这个时候如果不这么回答，她一定不会有好下场。
差强人意的回答总算让萧少爷稍稍满意，松开手中青丝，随手翻阅起榻上的棋谱。
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淌而去。每日晚膳沐浴过后的这段时间，是萧家少爷一天中最慵懒愉悦的。
“少爷。您的局我破了。”
背对着他盘坐的人影让到一边，为他腾出了视线。
少爷动了动眉，有些惊讶她破局的速度，毕竟这是难住了无数棋手的著名残局。
瞥了眼几上棋盘，确定她真的用可媲美自己当年破局的速度完美破阵之后，又淡淡的扫回了原先看的棋谱。
“泠儿，近来棋艺长进不少。”
语气清淡，神色未变，而心下惊喜……他没看错，这丫头真的有这方面的天赋……
“谢少爷。”双手撑着软榻朝少爷拜了拜，在少爷不满皱眉之前，她快快挪动到方几的另一边，开始重排棋盘上的棋子。
“奴婢也有个局，请少爷来破。”
“哦？”少爷向来倦怠平淡的俊容浮现了一丝兴味。有意思，看来他的小丫鬟长进真不是一点点，都懂设局了……或者是在今天比赛上看到的残局？不过无论是何者，都让他很有兴趣一见。
少爷兴致正好，房外却传来了扫兴的敲门声。
“少爷，君公子到访。”

（三）
贵客临门，丫鬟避让。
在为那溪棋会会长沏上好茶，又在房里添了盏灯，并燃起少爷偏爱的熏香后，西泠福身退下。
少爷目送小丫鬟背影一阵，视线扫回时却发现友人的双眼仍盯在轻晃的纱幔上。原本就不怎么友好的眼神立刻转为犀利冷峻。
“你看什么？”
带着寒意的问话像极了闪着寒光的利器，直射向正缓缓坐上软榻的君家公子。
君公子一愣，立刻察觉自己的行为不妥，收回了凝望的视线。
“抱歉。刚才那个是你的新丫鬟？”
“不到一个月，怎么了？”
“今天在心悦棋社好像看到她了。”
“这有什么稀奇，她是去看热闹了。”
少爷回的散漫。如果只是在棋赛上看到，实在没什么好特意提及的，只不过……“那么多人，你倒是独独注意她了？”探寻的视线暗藏冷意，对于友人在自己的丫鬟身上投注过多注意力相当不满。
君公子听出他语气中的不以为然，脸色一振，略微惶恐的解释道：“不是的。我看到的是个少年，只是容貌身形与她极像。少年的棋路很怪，毫无章法，却总能出奇制胜，很是引人注目。”
这番话终于让心情不悦的萧少爷耐下心来深思一番。从友人的描述中他已经基本断定那位少年必定是自家小丫鬟无疑。她不是不知道那溪古来严禁女子在公开场合下棋，会是什么原因让她愿意冒着被全城人怒骂耻笑的风险去参加棋赛……
“听说胜者有特别的奖励？”他问，语气低沉。
“都是传闻。”君公子想了想，挑了重点道：“心悦的老板身份特别，在七城畅行无阻。所以大家在传，获胜者可随其游历七城，以棋会友。”
在七城畅行无阻？随那老板？
幽邃黑眸闪过一道厉芒，而后逐渐布上阴霾……希望不是他所猜测的那样……
泠儿啊，但愿你只是图一时好玩。否则……你会知道你家少爷有多不好惹！
这厢萧少爷在压制着节节攀升的怒气，那厢君公子皱眉看方几上的棋局，看了又看之后，他突然脱口而出：“这不是关二少今天胜的那一局？”
“关二少？”那个小时候被称为围棋神童的家伙？
“是。这次的比赛高手云集，你不去可惜了。不过若是你去，我们也都别想赢了。”君公子慎重的看向好友，语气中是对好友的崇拜之情，“今天胜出的八位不少都是那溪‘棋圣’‘棋王’级的角色，除了那位少年。而那位少年明天的第一个对手，就是关家二少。那这棋局……”
难道是为了明天的比赛？刚才的小丫鬟真的会是棋赛上的那位少年？
这样的猜测他没敢说出口。但萧少爷轻易看懂了他的迟疑想表达的含义。心中最不愿成真的猜测落实……那小丫头不是只想玩玩而已，她真的想赢！而且还想借他的能力来赢……借他的东风去随那美男子游历七城！
脑海中浮现的画面让萧少爷的眼神突然间变为极为危险，让友人心头一阵发憷。
“告诉我其他五个人是谁。”萧少爷幽幽道。
“你想做什么？”怕不是什么好事。
“那是我的事。”萧少爷的声音冷若坚冰，语调平平下了命令，“你要做的，是赛到最后一场。”
当晚，难得来访且不受少爷待见的君公子意外的留了很久。而向来早睡的少爷却在客人走后又与小丫鬟下了大半夜的棋。
第二日，心悦棋社的棋赛上，一个无名小卒奇迹般的连胜那溪棋坛“神童”与“棋王”，杀入决赛，人们称他林公子。

（四）
“少爷跟君家少爷是棋友吧。”
一样的夜晚，一样的灯火，一样的香气，主仆二人对坐软榻，悠闲对弈。
小丫鬟突然主动提出的话题让少爷懒散的眼神变了变，嘴角不被察觉的弯出一个暗嘲的弧度。
“怎么，泠儿也到了对男子有兴趣的时候了？”
不知该如何接这样的话头，小丫鬟沉默少顷，最后决定按自己原先的准备将话题继续。
“君家少爷好像总是败给少爷。”
“本少爷从未输过棋。”不痛不痒的回了一句，耐心等待小丫鬟说出最终目的。但小丫鬟并没有让他等太久，很快……快的让他少了很多逗弄的乐趣……她露出了真面目。
“那……如果是奴婢跟君家少爷比呢？”小丫鬟问的有些小心翼翼。
“你还嫩的很。”毫不留情的评价，一方面是对她极差的耐性，一方面是对她欠磨练的棋艺。
眼角瞄到她蹙眉的表情，像不甘，又像失落，他暗自爽快一番，才正色道：“不过要想赢，也不是不可能。”
小丫鬟的脸上瞬间燃起了希望的光芒。
“奴婢想赢！”四个字说的斩钉截铁。

（五）
棋赛的最后一日，心悦棋社门庭若市，中院的各个出口被围堵的水泄不通，起来观战的人群虽遵从棋社规定保持安静，却个个拼命翘首张望，想看清中院亭中两位高手的最新战况。
与人群隔了小段距离，亭中两人的对话也保证了隐秘。
“林公子与君某认识的一名女子颇为相像。差点让君某以为林公子是那位姑娘女扮男装。”
落下一子，素来严肃又高傲的那溪棋会会长有些出人意料的开口与对手搭讪，悠闲的态度与对方紧皱的眉宇形成强烈对比。
“林公子”执黑子的手一颤后顿止，沉默片刻后，抬起了那双清冷凤眸。
“君公子说笑了。”西泠回的很冷淡。男性的装扮，淡漠的神色，刻意压低的语调，让她很轻易的从一个轻灵少女变为一个清俊少年。
“是，君某说笑了。”对方似笑非笑的看她落子，接着不疾不徐的用一颗白子再度堵上了黑子的活路，“这棋，是男人的玩意儿，女子若来这种地方抛头露面，怕是要被人们群起攻之了。我想那位姑娘不该做出这种蠢事才对。”
眼中的棋局变得诡异乖张，与昨夜的预演差了十万八千里。西泠捏紧手中黑子，额头上渐渐渗出一层薄汗。
“君公子说的是。”仍是保持冷淡的语气，却不由自主的咬牙切齿……对于整件事情，脑中有些模糊的想法……
“林公子今日好像状态不大好。”见她双目紧盯棋盘，却迟迟不落子，对方笑了。
“是君公子棋艺高超。”西泠并未看他，却听到了那几声轻笑……笑的那么奸诈，必定是对此刻的情形早有预料……对方对她的每一步都有计算，而自己却总是无法突破层层围攻，一切都像是早有预谋……那么幕后操纵整盘局势的，应该就是……
“君某的棋艺，都是一位兄长教的。他的棋艺才称得上是无人可及。若林公子能与我这位兄长对弈一番，必定能深刻体会到我这话的含义。”
如果可以，手中的棋子大概已经被她捏碎。
“这都是他一手安排的！”猛然抬头，冷怒目光直视装腔作势的对方。她终于确定，自己是踏进了自家少爷设的局。但为什么？如果不想她参赛，直说就好了，为什么要在给了她希望之后再残忍的踩灭？
看出她眼中的愤怒与疑问，君公子脸色比她更沉，语气加重道：“泠姑娘，‘他’想要的，从来没有得不到。‘他’不想放的，也永远逃不出他手掌心。”这是忠告，衷心告诫这位姑娘不要想跟萧少爷作对。
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西泠不解他的一番话，也不想浪费时间去了解，她的目的很明确，所以眼神始终坚定，“总之这局，我一定要赢！”
君家少爷闻言嗤笑，笑她的不自量力，“你赢得了他吗？”
而被认为输定了的小丫鬟却也笑了。
“君公子，在有绝对把握之前，千万不要泄自己的底，这是奴婢给你的忠告。”扮完丫鬟的角色，她恢复了桀骜的自己，“我赢不了他，但未必赢不了你！”
跳脱设定好的剧本，一场真正的对局，正式开启。

（六）
过门切磋的棋友刚走，午膳时间又没到，萧家少爷慢悠悠从花园晃回房间，刚在软榻上坐定，窗外就传来了忠仆的动静。算一算小丫鬟已经出去了两个多时辰，差不多也该有结局了。
“如何？”悠哉一问，对结果早已成竹在胸。
“输了。”平淡的两个字，但是担心主子会错意，又补充道：“姓君的输了。”
一阵可怕的沉默……
砰……
一声巨响，房门被用力踢开，一道紫色身影现身在正午的阳光下，浑身散发着令四周温度骤降的浓浓不悦。
“备车！”
萧少爷一声令下，萧府所有人忙成一团。
马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人头攒动的棋社。萧府男仆率先排出一条通道，让少爷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了中院，并且看到了自家女扮男装的小丫鬟，正在与一名坐轮椅的男子交谈，还露出了笑容……
脸色一沉，萧家少爷示意身边仆人上前通报，而那边注意到院口动静的棋社老板也已看了过来，微楞之后即刻推动轮椅迎了上来。
“萧公子，久仰。在下复姓司徒，是此间棋社老板。贵客登门，有失远迎。”司徒老板温和有礼的向那溪名门萧家少爷致礼，一言一行带着令人折服的高洁优雅，却让萧家少爷嘴边的笑意更冷……没想到四大家族之一的司徒家竟出了个残废，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相。
“司徒老板。”敷衍的点了点头，目光便越过轮椅，看到了右后方那抹娇小。后者回视的眼神中有惊讶，有疑问，还有一些他一时半会儿看不清也没兴趣看清的复杂。
惊讶？疑问？不知他为什么来？暗暗哼笑一声，他收回视线，低头对那位老板道明自己的来意。
“萧某来是为致歉。”他的声音朗朗，让在场的人都能轻易听清，“府中丫鬟好玩，女扮男装误闯了司徒老板的棋赛，还阴错阳差得了个优胜，给司徒老板与诸位棋友添了不少麻烦。萧某在此为小婢的不当行为，给诸位赔罪了。”
优雅的欠身，萧家少爷脸色严肃，心情却很好，没有发觉自己刚刚做了生平从未做过的一件事……道歉。
不在乎自己的一番话引起的轰动，他看着小丫头的脸色逐步僵硬，一会儿靑一会儿红，最后僵白，心中大叹精彩，脸上纹丝不动。
“愣着干什么？还要本少爷教你怎么道歉吗？”他提高了音量，将全场的目光引到了那小少年身上。一时间四周的嘈杂私语更盛。
想走？想都别想！想离开他去伺候一个残废？想都别想！兴奋于自己破坏了小丫鬟努力赢得的奖励，萧家少爷得意的微扬俊容，却忽略了其他重要的讯息。
被一片指点与不善目光包围，西泠生平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。脑中唯一的念头是尽快离开，而她也付诸了行动。
低头快步走向院口，却在半途被抓住了手臂，一把拖回到那位少爷面前。
“道歉！”
眼前的少爷目光冷酷，语气严厉，与平时判若两人。
平时的他，就算刁蛮任性，就算不怀好意，也从未真正伤害过自己。从某种程度上说，他放任自己出门玩乐，教会自己布阵破局，对待自己完全不似其他下人……这样的少爷，其实是宠着自己的吧。
或许正是在内心明白着这一点，所以才会做出这件女扮男装参加棋赛这种事情，才会特别想要赢得那个奖品……
但是……现在……她清楚的明白到，自己只是个卑微的下人，是个不该有任何出格想法的下人。而这份自觉，正是少爷想通过这个局让她看清的吧……
倔傲凤眸缓缓敛下，如同胸口那份缓缓沉潜的惊痛。
“对不起。”她说了三个字，以刻意卑微的姿态。
萧少爷皱了皱眉，一时无法理解她这样的反应……明明是自己要求她道歉的，但为何她说的这三个字，不但没让自己满意，反而像是心口被划了道口子一样的，隐隐作痛……
手劲略松，就被小丫鬟用力挣脱开来。这次，有些茫然的他没来得及阻止她的逃跑。
“姑娘！”欲挽留的是轮椅上的棋社老板。
萧少爷脚步一动，技巧的阻止了轮椅的前进。
“司徒老板，我家丫鬟多有得罪，还请看在萧家的面子上不要过分追究。”他的丫鬟，只有他有资格处置，谁也别想多接近一分。
司徒看他一眼，出人意料的轻叹一声。
“萧公子误会了。”
误会？什么意思？萧家少爷眯起黑眸，直觉抗拒对方那双像是能看透一切的澄明双眼，却又有种自己弄错了某些事情的不妙预感，于是勉为其难听他说了下去……
“其实在下从一开始就知道林公子是位姑娘。在下一直反对在棋盘上分男女。姑娘棋艺过人，是不可多得的奇才。”他由衷的感叹。
“要说怪罪，也该怪在下。姑娘现下受到的多番责难，其实在下也要负不小的责任。”他自责的叹着气，从宽大袖口中抽出了一本残破的皮本。
“赛前，这位姑娘来问过在下优胜者是否可以借这本《忘忧集》一看。原本这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，但为了了解这位姑娘的实力，而她又只对棋谱有兴趣，所以在下才会破例首肯，如此，她才会决定参赛。总之，在下希望萧公子不要过分责怪于她，她只是想看这本古谱而已……”他将那本绝世的孤本递到了一脸呆样的萧家少爷面前。
萧少爷愣愣的接过，心里那个模糊的念头瞬间清晰……错已铸成。
“不……”对于司徒的一番话，他唯一的回应是：“想看这本棋谱的，不是她……”
少爷，又有人来问您借棋谱了，说您手上的都是珍品……
这些都只是下下品，本少爷想看的只有四本……
哪四本……
《残局谱》《忘忧集》《石室仙机》《奕学秘录》……
它们在哪……
在四大家族手中，是他们的传家之物，宝贝的很……
棋谱而已，再厉害都只是过去的事情，有什么好私藏的……
久远的对话清清楚楚回响在耳边。
所以……她做这件事，她赢这场赛，只是想为他借这本《忘忧集》！只是因为他！

（七）
从棋社出来，萧家少爷催赶马车一路直找小丫鬟。
他猜心气颇高的小丫鬟在被误解之后不可能再回到萧府，她在那溪又没亲没故，只能跑去找她兄长。于是向来深居简出的萧少爷用尽办法，终于在月上柳梢的时候，找到了她兄长的住处……渐水弯道一条旧画舫。
而她的那位兄长，很难应付……
“萧少爷，寒舍简陋，不便待客，请回吧。”还在岸边未及上船，萧少爷就被冷冷下了逐客令。
“是简陋。”不客气的哼完，又摆出很诚恳的姿态说道：“我来是找我的小丫鬟。她虽深得本少爷喜爱，但总是擅离职守，让本少爷很为难。”
兄长门神般的杵在船首甲板上，挡住任何人上船的可能。面无表情的模样仿佛这位少爷说任何话他都无动于衷，并且他的回应只有相同的一个。
“给萧少爷添麻烦了。我们兄妹打算不日离开那溪，萧少爷不会再为难了。”妹妹中午跑回来就一直沉默到现在，他猜一定与这位萧少爷有关。向来漫不经心的妹妹会对一个男人这么上心，不是他这个做兄长的想看到的。所以他决定，尽快带着妹妹离开这里，但只怕这位少爷不会那么轻易放行……
“既然如此，捡日不如撞日。麻烦舍妹跟本少爷回去拿了卖身契，今晚就离开萧府吧。”
出人意料的爽快回应让那位疼爱妹子痛恨野狼的兄长楞了楞，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，但不想让妹妹再与这位少爷有所纠缠的心情更胜，于是道：“舍妹身体不适，由我去取也是一样。”
岸上的少爷像是沉吟了一番，让兄长心中冷笑……果然这位少爷没安什么好心，不过，他不会让这位少爷得逞！
萧少爷为难片刻后，才道：“也好。请吧。”
持剑上岸，还没走几步，就有杀气从旁袭来，兄长一惊，立刻拔剑相迎。
短兵相接，他立刻察觉对手武功高强且招招狠毒，想要脱身他不能有丝毫的分神。可是他还要防着那位少爷……回神一看，岸上哪里还有那位少爷的影子！
心下直呼上当，但已太迟。萧家少爷身边第一忠仆高手纠缠，要脱身，谈何容易！
而那厢萧少爷已经大摇大摆的上了画舫。
“泠儿？”穿过层层纱幔，他在空无一人的桥楼上唤着。
那头船舱立刻传来房门关闭的声音，而后是一声疑问：“我大哥呢？”
“放心，他很愉快的在和人切磋武艺。”见她回避，萧少爷也就止步，随手扯过一方纱幔在手中玩耍，却因为不若丝滑的触感而在下一刻放手。
真是怀念泠儿的那头青丝啊……
“我不想回萧府。”可是小丫鬟却很直接的给他尝了闭门羹。
“也好，我也不想回了。咱们一同坐这画舫远行吧。”
“远行？”被他突如其来的一笔惊到的反应。
“远行。”兀自点点头，他决定了，要与他的小丫鬟一同去周游列城。有她陪伴，感觉去哪都会是件开心的事情。想着，又兀自笑了起来，“去别的地方看看，会会高手。少爷我没有对手也是件寂寞的事呢。”
回应他似真似假玩笑提议的，是再度沉闷的声音：“我不想跟你去。”
“真的不想？”萧少爷不信的挑起了眉，久久不得回应，他幽眸一闪，笑的狡狯……“泠儿啊，你都愿意为了本少爷不顾女儿家的名声跑去参加棋赛了，这样的心意，你说本少爷会不懂吗？所以，不要否认了，少爷我知道你……”
舱门砰的一声被推开，小丫鬟火烧屁股一样从舱内冲出来，指控的食指直戳到少爷眼前！
“什么心意！你不要胡说！哪里有什么心意！你又知道什么了！”火爆的反驳，僵硬的脸上却难掩红晕，说完之后看到对方那双亮闪闪的眼眸，立刻发现自己被设计了，正欲逃回船舱，却被一把捉住了手腕。
少爷赶在小丫鬟挣扎之前迅速开口。
“没有调查清楚就下了结论以为你想赢是要离开本少爷，所以少爷我才设了那个局，本意是想让你看清自己属于哪里。结果你好聪明，泠儿，你真的很有天赋，连姓君的都不是你的对手。本少爷气急败坏，怕你跟别的男人跑了，才会在情急之下做出错事来。却没想到泠儿你只是为了替本少爷借棋谱一看。”夹杂着由衷赞叹的解释完毕，看着小丫鬟逐渐冷静逐渐红晕却仍有疑虑的神色，萧家少爷决定下剂猛药。
深邃幽眸深深的看着那双微楞的漂亮凤眼，他缓缓作结：“泠儿，少爷我不想放你走的心情，你可明白了？”
心口一动，某种沉寂的心情又再度流淌了起来。她静静回望那张难得认真的俊容，一点点的接收到了他的心情。
陈旧泛黄的纱幔在夜风中翩然起舞，两人一阵无言，却别有一番无声胜有声的意境。
破坏气氛的是一阵打斗声，由远及近，在近到咫尺的时候，船身突然猛烈晃动，西泠单手被擒找不着平衡点，身不由己的朝某个方向倒了过去……
“泠儿……你这是太感动，所以迫不及待对本少爷投怀送抱吗？”
“回少爷，是船晃的厉害，奴婢没站稳。”
“嗯……依本少爷看，还可以晃的再厉害一些……”
船头的打斗仍在继续，于是借着船不稳的机会，萧家少爷将独宠的小丫鬟揽在怀中，笑意如君子河的流水般温柔。
微抬头，透过舷窗，他看到在墨蓝色的夜空中，一轮满月正悄然向这方洒落着暖暖银辉。
或许是时候开始考虑，先去哪座城比较好了……
＊＊＊　　＊＊＊　　＊＊＊
同样是满月，却殷红如血。就像同样是人生，却有不同机遇一样。
大火仿佛烧不尽一样的熊熊燃着，将那溪的半片天空映红。
她无言呆立岸边，不知该如何反应。
一名长相平凡的魁梧男子走近，递上了一样东西：“这是少爷要交给姑娘的。”
西泠默默打开整齐折叠好的宣纸，似曾相识的感觉回到脑海中，让她猛然从呆滞中惊醒。
“这……这算什么……”捏着纸的十指开始颤抖，连带她的语调，也微微变音，“他人呢？明明约定了……他怎么可以不守信用！为什么给我？这种东西……这种东西为什么要给我！”狠狠将纸捏皱在掌心，她表情凶恶的看向那名男子，“他人呢？无论他想对我说什么，我都要他自己亲口说！他这样一走了之算什么？给我一张纸算什么！我问你他人呢！”
“少爷……走了。”看着眼前神情狂乱的傅西泠，尹轩突然间觉得少爷走的并不寂寞。
“开……开什么玩笑！他明明……明明白天还……”
“少爷用了凤家的返魂露，那是最好的续命药，也是致命的毒药，服用者只有七个时辰的寿命。”尹轩伸手到她眼前，摊开，掌心静卧着常年伴随在萧家少爷耳边的坠子。不再碧绿的坠子，恢复了本来面目……精致小巧的水晶瓶。原来那抹醉人的碧绿，名为返魂露！
为什么？为什么今天没有发现，他耳边少了什么呢……
最后的一点期望破灭，西泠失去所有力气，瘫跪在地。
原来如此……原来……他真的……死了……一直把死挂在嘴边仿佛毫不在意的那个人，真的死了……
手中捏紧的宣纸，逐渐被清泪晕染，泛开了墨黑与暗红的痕迹。
火光冲天，红木断裂，如同狮吼般的风火声混杂噼啪之声，人语声，将原本热闹欢快的这个夜晚演绎出另一种喧嚣。
而他……
他沉睡一片深蓝宁静海……
那里，一切都很美。一切都能如愿以偿……
半空中星光闪逝，悄悄坠落天边，见证着另一个故事的发生。
棋局无声开启……这一次，他会赢得彻底！